顺平🐒

【云亮】无归 第三十六章 州牧

      吃水村第一口水井竣工后,被取名作“蒙泉”。族长道此名是取“承蒙”之义,全村蒙赵云、诸葛亮之恩,没齿难忘;诸葛亮则道《易传》云:“山下有泉,蒙。”取名“蒙泉”合乎八卦之象,也预示村中光景愈发通达。族长虽听不大懂诸葛亮在说些什么,不过确实觉着是个好名字,便一拍手定了下来。


      众人商量之时,赵云只在一旁浅笑,他对取名之事无甚兴趣,不管叫什么,能解村民的难处便好,不过自家军师给井取个名儿都能引经据典到《易传》去,可当真博学多才,像他这般才冠绝伦的人,怎能不教人倾慕,只是……赵云想到什么,忽失了笑意,眼眸微垂,满面苦涩


      诸葛亮一面陪族长及村中一些长者说笑着,一面不断望向赵云的方向。族长家不大,会客堂更是只有十数尺见方,不过数人便摩肩擦踵,赵云一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缩手缩脚,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诸葛亮心中生疼,他心知他为何如此,却无法给他一言半语的安慰。诸葛亮移开目光,不忍再看他,心中叹息不已,但他相信他没有做错,他总会想开的,天下好姑娘那么多,他又怎值得他珍爱一生,早早放手还不至于害他太甚。


      之后的几日,赵云同诸葛亮虽继续留在村中帮村民选定造井之处,两人却并无独处的时候,也只字不提他们之间的种种,尤其是那夜的事,仿佛一切被封进了土中,只等着被时间消磨成灰烬。赵云虽仍不时关心诸葛亮的饮食起居,问他可吃得好,睡得好,可诸葛亮明显感到他语中失了从前那份令他暗暗甜蜜的柔情,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捉摸的平淡与分寸;他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变得晦暗而深邃,再不见那羞涩遮掩下的深沉爱意。尽管两人还会一起按察各处,但赵云再未碰过他分厘,恪守着将军与军师之间的礼数。诸葛亮本以为如此会令他如释重负,谁知他这个算无遗策的卧龙先生此次却是失算了,事实上赵云的这些变化无一不令他心痛如割,诸葛亮不愿承认自己的心痛,可疼痛一得空便钻进他的心底,令他坐卧不宁,原来他对他也动情已深了吗?


      赵云等人帮村民选好井位后向县上官吏交待了相关事宜,一行人遂动身返回太守府。


      一回太守府赵云便被郡丞告知刘备又差人送了说亲的书信来,这回是荆州长史的女儿,刘备在信中道那姑娘年方二八,姿容俏丽,又知书达礼,定是赵云欢喜的模样,他此次还特地命人画了那姑娘的肖像一道送来,就怕赵云同之前那般见都不愿见。赵云一听头就大了,说实话他前番非亲去吃水村一趟,除了尽太守之责,亦确是为了躲躲刘备的“连环催亲”——从他赴桂阳太守任来,刘备每月皆要差人给他送来不下两封说媒的信,附上姑娘家的生辰、脾性、家世,还总催他得空回公安见见那几个女孩,令他头疼不已,主公果然一有安稳日子过便开始打他的主意吗?


      而诸葛亮听郡丞说着,竟嗤笑出来,幸灾乐祸地冲赵云道:“子龙可勿要辜负主公一番心意,世上何处去寻如此体贴下属的主公呢?”


      赵云闻言不语,他抬眼认真看了看诸葛亮,眼中有几分委屈,他明知……可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人一贯狡黠的眸子和似笑非笑的唇角。


      猜不透,当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对他无意也就罢了,又何必如此戏弄他?


      赵云想着眼中生出一丝怒意的火光,不过那光很快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沉。他攥了攥手,一言不发地扭身,一人朝府内走去,只留给诸葛亮一个背影。


      赵云没有看到,他转过身去的一刹那,诸葛亮嘴角的笑意顿时被哀伤吞没,他卷翘的睫毛也耷了下去。


      子龙……


      诸葛亮颤抖着深吸口气,等心头的剧痛被撕开一个裂口,再一点点弥合。他恍惚地抬头四下看看,想从痛苦中分分神,忽注意到赵云太守府的前院中新种了棵小树,细枝长叶,半人高的模样。诸葛亮顿生好奇,他走近看看,用手轻轻托起那树的枝叶,果然是披针的叶形……


      “军师?”

      

      “嗯?”


       诸葛亮正细细端详着那树,忽有人在他身后唤他,转头一看,却是赵累。


      “军师为何盯着这橘树看?”赵累咧嘴一笑。


      “无事,亮只是……随意看看。”诸葛亮勉强一笑,故作无事地道。


      “噢……”赵累说着好像想到了什么,忽停住嘴,接着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兴奋:“军师可知此树是将军亲手栽下的?”


      “子龙?”诸葛亮轻摇羽扇,心念蹁跹,一个莫名的念头撞入脑中,令他的心跳快了起来,莫非……


      “是啊,将军特地从别处移植来的,还日日照料,向果农请教,说是等明年结了果要先送给军师尝尝,桂阳的红橘可是出了名地甜,军师爱吃橘子,定会喜欢!”赵累越说越来了劲,没由来地开心。


      “子龙如何知道亮爱吃这个……”诸葛亮喃喃发问,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平日里神采奕奕的眸子此刻失神得厉害。


      “将军他……”


      “赵累!”


       赵累正欲向诸葛亮解释,却被一低沉而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吼住,惊得他后背一凉,扭头一看,果然是赵云。


      “不是命你今日去营中温习骑射吗?为何还在此处?”赵云冲着赵累,眉头紧锁。


      “将军您不是说……”


      “说甚?你既已辞了你师父,不再为医兵,便要冲锋陷阵,与敌厮杀,还不知好好练练身手,到时上了战场,若拖累旁人你该当何罪?”


      赵云厉声喝断赵累,一统严辞教训,他平素低沉温和的声音今日如蕴雷霆,弄得赵累再不敢多说一字,只缩着脖子点了点头,蚊子叫般道了声“是”。


      “先去校场跑十圈,我忙完这边便去陪你,若见你偷懒,再加十圈!”


      “啊?将军,我又未犯事,你何故罚我……”赵累一听便叫苦不迭,自家将军一向温柔和善,今日是怎么了?像只炸毛的狗。


      “罚你怎的?军演大事,偷懒岂能不罚?倘你再多嘴,二十圈如何?”赵云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剑眉如山耸,满目的凌厉。


      “好好,属下这就去,将军您可别再加了……”赵累看出此时赵云正在气头上,星点火便燎原,赶忙连声讨饶,心中却嘀咕不已。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赵累走到门口,悻悻地叨咕了一句。


      “什么?”


      “啊,无事!”


      赵累本以为他如此小声赵云该听不见了,谁知他耳力竟如此好。赵累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赶忙一溜烟跑出了太守府,就他这小身板,真跑上二十圈定会散了架呢。


      赵累走后,赵云似乎还没有气消,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眼帘微微发颤。须臾,赵云长舒了口气,万分疲惫地摇了摇头。


      “子龙……”一旁的诸葛亮低声开口唤他,心中疼惜不已,诸葛亮虽见惯了赵云练兵的严格,却从未见他这般气急过,他有种难言的直觉,他方才的震怒其实是因为他。


      子龙,你当真如此在乎吗……


      赵云复沉默片刻,眼中的疲惫愈积愈多,最后变成了一种呆滞,他看向诸葛亮,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却并不温暖,只有几分难掩的干涩:“军师前日道要看赵范在任时桂阳的税赋籍册,郡丞已打理齐整,请军师随末将前来。”


      赵云说着不等诸葛亮上前就复转身向府内走去,并不像从前那般总等诸葛亮到了身边才浅笑着与他同行,或是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诸葛亮见他这般亦不复言,只无声地跟上前去,经过那橘树时诸葛亮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它还那样小,娇嫩嫩的,破土没多久的模样,却是等不到结果了……


      赵云到任后曾清查过赵范在任时的贪贿烂账,不过开查没多久,多地就闹了入秋缺水的事,赵云只得将赵范之事暂且交由郡丞等人查办。此次诸葛亮前来正好同赵云一起解决了此事,并罢黜了几名卷入其中的原桂阳官吏,然后严修律法,整顿官府风气,以便有序征调赋税,安定民心。


      诸葛亮按查几郡一月有余,刘备忽来了加急的书信,信上道刘琦病重,只怕荆州诸事得早做打算,是故需诸葛亮快些回公安一趟。诸葛亮展信阅毕打算即刻启程,赵云放心不下诸葛亮一人快马回去,本想送他,可又怕他以为自己别有用心,再生芥蒂,便只命赵累送他回去。


      诸葛亮既至公安,暂歇半日,刘备便拉着他乘船往江夏探望刘琦,一路上刘备同诸葛亮讲了不少刘琦的近况,其中许多事听来都甚是奇怪。


      刘备道约莫半年前,一向自律甚严的刘琦忽然开始沉湎酒色,醉生梦死,白日恒舞酣歌,夜间纵情恣欲。听他近侍所言,刘琦不知托谁从南地购得许多子麻,点来吸食,以致神志不清,常常一人大笑或大哭。府中的下人皆被唬得胆战心惊,觉得自家公子定是受了歹人下蛊,中了迷邪,或是府中风水犯逆,闹了奸淫邪晦之物,该寻得道高人祛祛邪气才行。可道士请了不下三个,刘琦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害了怪病,日日低热昏睡,医官皆查不出病因,药石针砭用尽了也不见好转,只每况愈下,至于今日,已是垂垂危矣。


      刘备说这些时不断叹着气,还不时用手拍拍大腿,末了颇为痛心地道:“本来好好一青年才俊,怎就至如此地步?”


      诸葛亮听刘备说着,并不开口,只皱眉摇着羽扇,想当初刘琦于新野向他求救时,虽是落魄不堪,心气却丝毫无损,还一副志在天下的模样,如今不过倏忽两年,怎能无缘无故如此呢?


      刘备见诸葛亮不理他,以为自己又太过张扬感情,不知收敛,弄得他这个时时严肃不苟的军师又有些不适了,赶忙正了正脸色,道:“对了孔明,听医官所言,贤侄近日有清醒之时,说想见你一面。”


      “见亮?”诸葛亮被刘备的话打断了沉思,露出略微诧异的神情。


      “嗯,此次探病,孔明便可见见。”刘备说着也皱起眉,神色莫名有些凝重。


      “嗯……亮明白……”诸葛亮点头应声,复陷入沉思,他与刘琦并无甚过深的交情,刘琦为何在弥留之际想要见他呢?


      两人到得刘琦府邸,出来接客的老管家道自家公子想先单独见见诸葛先生,请刘备先去会客厅暂坐,只半炷香的功夫便好。刘备应允,遂令诸葛亮一人前去。


      先前的种种猜想直至诸葛亮一人站在刘琦房中时还缠在他脑中,令他有种难言的压抑。


      刘琦的卧房阴暗而闷热,四下拉了厚实的帘布,遮住屋外的阳光,各个角落却点了小灯,灯光在昏暗中蜷缩着。这令诸葛亮想起儿时家中的大祠堂,那几盏长明灯也是如此,长年阴暗中的微光好像是划分阳世与阴间的路标,令来人的魂魄惴惴不安。刘琦房内还点了熏香,龙涎的馥郁却遮掩不住处处散发的浑浊腥臭,令诸葛亮不得不用羽扇掩了掩口鼻。他与刘琦的卧榻隔了一扇屏风,并看不清刘琦的模样,可房中甚为骇人的气息令诸葛亮不禁觉得躺在屏风背后的当是一具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而非活人。


      诸葛亮久久静立在屏风之前,并不言语,周身的压抑让他没有开口的欲望。


      “可是……孔明先生到了?”


      许久,屏风后忽传来一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那声音颤巍巍的,纤细异常,仿佛发出它的躯体已是一具空壳,这使屏风后的世界更加诡谲骇人起来。


      “正是,亮与主公听闻大公子卧病,特前来探望。”诸葛亮虽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可声音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哈哈……有劳叔父……和孔明先生了……”刘琦不成声地笑了两下,接着喘起了气,好一会儿才好像又有力气开口:“在下……想起先生……救命之恩……还未报……”


      “大公子何必如此客气,前番大公子率军支援我主,恩情我等还未得报。”诸葛亮心中渐渐有些不忍,想刘琦也是个有志之士,奈何荆州近几年瞬息万变的局势似乎从未眷顾过他,而自己其实也是之中的始作俑者。


      “刘琦今日……求见孔明先生其实……有……一事……相求。”刘琦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连继续客套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公子直言。”


      “先父生前……曾志于……天文星象,与荆襄……数位名士一同……编纂了一书,名曰《荆州星占》……”刘琦说着又开始缓气,半晌,方接下去道:“刘琦听闻孔明先生……亦喜爱天象奇观,是故……是故……想将此书付于先生,求先生……保此书流传后世……”刘琦说着没了声音,如此长的一段话似乎耗尽了他浑身的气力。


      《荆州星占》……诸葛亮猛然忆起,他叔父诸葛玄与岳父黄承彦皆有为此书编纂出力,自己少年时也研读过此书,受益匪浅。当年刘表初为荆州牧时曾于荆州各地开立官学,兴修典籍,淳正风化,那时的荆州与战火经天的北方相比当真是一方净土,不知令多少名士才俊心驰神往。可如今……诸葛亮想着低下头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军师,我们会不会真的错了……


      那声音令诸葛亮的心又抽痛起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抓了抓胸口,努力平复痛苦。


      “先生……”屏风后复传来刘琦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那人的性命只悬在了一根气丝之上,摇摇欲坠。


      “孔明先生……刘琦无能……保不住先父基业……亦无功汉室……只愿,不论荆州如何……父亲所立有益民生之言……可……可……流传后世……”刘琦不知从何处提了一口气来,语中竟有了急切之意。


      “大公子,”诸葛亮心中愈发不忍,他唤住刘琦,轻叹了口气,道:“《荆州占》乃星学良典,若流传于世实民之福,亮当为此尽力。公子勿忧。”


      “多谢……先生,刘琦……死而……无憾了……哈哈……”刘琦的声音顿时又虚弱下去,已有了朽木之意。


      “大公子又何至于此,好好养息,来日方长……”诸葛亮嘴上出言安慰着,心中却明了刘琦一番志向早已只能化为泡影。蓦地,他好像明白了刘琦为何突然沉沦至此,若细细算来,正是半年前,他答应将夏口让与东吴,以换得公安之地……


      “哈哈……不……时不与命,死有何惜,多谢……孔明先生了,还请……代我问候叔父……恐刘琦……无力见他了……”刘琦的笑声像在风中作响的枯枝,不断发出刺耳的残音。


      “那大公子好生休息,亮先行告退……”诸葛亮对着屏风躬身行礼,片刻方直起身,轻声推门而出。


      诸葛亮从刘琦房中出来,日已西斜,血阳泼洒在他面前的路上,红得晃眼。


      之后刘备与诸葛亮复留在刘琦府中,轮换着守了他两日,刘琦再未清醒过,终病沉而逝。


      刘琦死后,原刘琦下属众多官吏、士人争相投靠刘备,拥立刘备为荆州牧,诸葛亮劝刘备应允,刘备遂接管荆州,时建安十四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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