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平🐒

【云亮】无归 第四十一章 心执

      刘备与孙小妹婚期将至,京口四处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各种店家商贩亦都凑着两家结亲的喜气打些不同平日的营算:卖苏绣织锦的要卖“龙凤呈祥”、“福缘鸳鸯”,还要成双成对地出售,最后加送一个“喜添贵子”;卖锦麻布匹的则争相炫耀说皇叔郡主的婚服布料是从自家采购的;连食肆酒馆都要推出几道新菜品,唤做什么“比翼鸟”、“连理枝”。城中各户百姓将两家联姻当作自家喜事一般,大婚未至,各处百姓就将能庆祝的庆祝了个遍,能沾上喜气的事儿也样样不落。

      

      相比于市井热闹,京口官驿却是愁云暗涌。


      刘备一手托着腮,盘腿坐在自己卧房中的软榻上,对着今日孙家刚差人送来的婚服、冠簪、玉饰等什物暗暗叹气,愁色之中透出几分无奈。


      “主公,末将赵云。”刘备正叹息间,赵云敲了敲房门道。


      “进来。”刘备的声音也是沉沉的。


      “主公,末将刚探知,曹操三日前向汉帝上表,表奏周瑜为南郡太守。”赵云关了门道。


      “南郡太守?”刘备闻言坐直身子,蹙起眉头,他与孙权正为南郡之事相持不下,他曹操倒这时来凑热闹,离间两家之心未免不要太明显。


      “主公,南郡之事,吴侯可有回应?”


      “并未,他一直劝我宽心住下,道此事待完婚再议不迟。”刘备言及此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缓兵之计?看来吴侯不愿出借南郡?若两家此时嫌隙,只怕让曹操有了可乘之机。”赵云也跟着皱起眉。


      “嗯……眼下还不知孙权的意思,他似是有所犹豫。你今日拜见鲁子敬,情况如何?”


      “回禀主公,子敬先生仍未回京口,末将未见到他。”


      “这么多日不在……”刘备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似乎从他们来江东起鲁肃便隐身了一般。


      “主公莫急,末将今日留了一封书信与子敬先生,陈明南郡之事于两家结好之重,想他回来看到,定能知晓其中利害。”赵云说得沉稳。


      “嗯,我料鲁子敬倒不一定反对我等求借南郡,只是……”刘备说着眼中的忧思变得有些渺远,便是鲁肃愿助他等,可孙权又是否会听鲁肃之言,若说江东排头号的重臣,只怕此时还轮不到鲁肃。


      “主公可是忧心周公瑾从中作梗?”赵云一眼看透刘备的意有所指。


      “不错,之前两家为抗曹结好、攻打南郡之时,我与二人皆有来往,此二人脾性、见识、行事皆有不同,周公瑾强硬,鲁子敬温厚,却不知孙权于此事上会采纳谁言。”


      赵云闻言垂眸思索,他仔细回忆会猎那日所见江东君臣相处的细节,又将临行前诸葛亮告诫他的话一字一句拿出来捉摸,须臾灵光一现,遂赶忙道:“主公,前些日子于孙家猎场走猎之时,末将观周瑜神色,对其主似也显出几分无奈,二人恐非十分同心、毫无歧见。”


      “哦?”刘备对赵云此言有几分惊讶。


      “主公,军师曾言,有关两家之事,孙权比之周瑜,其实更愿结盟,只是在南郡之事上仍有所摇摆,不愿放弃眼前之利,主公便可对此加以利用,放大二人的分歧,使周瑜之计不攻自破。”


      “嗯……有理。”刘备缓缓点头,他相信以诸葛亮察人知事的绝佳本领,定对孙吴君臣之间这颇多微妙细腻之处皆有精准把捉。


      “总之主公莫急,孙权仍未明确回绝主公,便还有周旋的余地,主公眼下可静观其变。”赵云又为刘备宽心到。


      “嗯,的确如此。”刘备闻赵云此言,心下瞬时宽慰不少,但随即想到什么,又恢复托腮的姿态,满面愁容不减。


      “主公,还有烦心事?”赵云看刘备面上的愁色并未缓和分毫,忍不住担心起来。


      “唉,江东那边今日差人送了大婚礼服来。”刘备目光飘向一旁的衣架。


       赵云闻言顺着刘备的目光转头看看,见挂在一旁衣架上的婚服,忍不住凑上去,好奇地围着那婚服转了两圈,他几乎没见过如此讲究的礼服:那是一袭玄色广袖深衣,锦布裁缝而成,摸起来厚重而细腻;膝下配有赤色蔽膝,上有彩丝绣纹,绣的是鸾凤和鸣,绣工精巧,栩栩如生;腰带上还挂有玉制兽面形带钩,使整套礼服在庄严之下更多了几分别致。礼服所配委貌冠由黑色丝绢缝制而成,两侧有玉坠饰物,庄重却不失秀雅。衣架最底还摆放着一双绸缎作面,厚木作底的锦舄,上有金漆,堪称华美。


      “早听闻吴地织锦刺绣了得,今日一见诚名不虚传。”赵云仔细看着,忍不住赞叹到。


      “嗯……”刘备心不在焉地应和一声,面色哀愁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东愿为主公备下如此华服,主公为何闷闷不乐?”赵云不解。


      “唉……见此衣冠我便想起这将近的婚事。”刘备长叹一声,换了只手托腮,接下去道:“我近日听闻那东吴郡主是个母老虎式的人物,犹爱舞刀弄枪,人家正值芳龄,我却两鬓花白,又相貌平平,若新婚夜她看我不顺,一口吞了我可如何是好?”


      “哈哈哈……”赵云觉得刘备所言甚像个笑话段子,不禁笑出声来。


      “你就知道取笑我。”刘备却似乎是认真的,他见赵云大笑,几分委屈几分辛酸地撇了撇嘴。


      “主公,”赵云见刘备好像是真为新婚夫人的事忧愁不定,赶忙收了笑,挠了挠头,坐在刘备身边,复开口道:“主公不必忧心,主公龙凤之姿,天日之表,那孙小妹定不会瞧不上主公。”


      “你不过好言宽慰罢了,我如何是个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刘备说话时满腔的不以为然,但看赵云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小期待。


      “嗯……”赵云上下仔细端详刘备几眼,想了想,认真地道:“主公天庭饱满,如皓日当空,双眉细长,犹双龙戏珠。而且主公双耳垂肩,乃大贵之相。嗯……双手过膝,意为天下唾手可得。”


      “哈哈……”刘备听赵云夸得卖力而认真,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却又有些笨嘴笨舌的,忍不住拍着大腿笑出声来。


      “主公为何发笑?”赵云倒害羞起来,他知道自己不擅长溢美之词,方才一顿夸他已是不遗余力,再多一句他也憋不出来了。


      “我笑你夸得一点也不诚心。”刘备故作责备之色。


      “主公,末将……”赵云以为刘备当真心有不悦,正欲解释,忽听见房顶之上传来拨弄瓦片的动静。


      “主公,房顶有人。”赵云低声唤刘备一句,顿时警觉地站起身,握紧腰间的佩剑,向刘备靠了靠,他抬眼望着屋顶,眼中如藏利刃。


      刘备闻言也连忙将佩剑摸在身侧,他与赵云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屋顶,可除了两人的呼吸与心跳,四下再无声响,刘备甚至怀疑方才是他们听错了。


      正当四周的空气逐渐从焦灼恢复为宁静时,屋外透过纸窗忽射入数支羽箭。


      “主公小心!”赵云仗剑将刘备护在身后,自己上前一步,挥剑将射入的羽箭尽数砍落,那些羽箭的力道倒是比赵云预想的要小很多,甚至有些未近人身便已无力地掉落在地。赵云不禁心生疑惑,这刺杀未免太儿戏了吧?


      一波箭矢攻势之后,屋外又没了动静,赵云仍持剑护着刘备,片刻后,屋外仍声响全无,赵云便打算捡起地上的落箭察看,谁知刚一弯下腰,就忽有七八名刺客破窗、门而入,手持长剑,来势汹汹。


      赵云见状即刻起身,出剑迎敌,那几名刺客皆用软剑,黑纱蒙面,出剑利落矫捷,犹如绸缎,围着赵云缠斗不休。赵云见这几人招式清奇,不像是军中人士,底细神秘,遂未一上来便狠下杀手,而是顺着几人出招的方向,回旋发力,将几人的剑绕在一处,左右推拉,弄得几人皆拿剑不稳,身体摇摆不定。待将几人弄得疲累了,赵云猛地发力一带,便使他们手中的长剑尽数滑出。几人见没了兵器,有些恼怒地赤手空拳向前攻去,赵云遂收剑入鞘,一一接招,几人一路从屋内斗至屋外。


      刘备见赵云与刺客缠斗,却是手下留情,正惊疑不定,犹豫是否上前帮他,却忽被一人从后用剑勒住喉咙。


      “何人?”刘备心下一惊,方才他只顾着看赵云与那些刺客打斗,竟未发现身后多了一人,还在一步步逼近他。


      “别动。”耳侧传来的声音既凌冽又英气逼人,还有几分独属女子的清脆。


      “足下何人?”刘备镇住心弦,想起方才刺客身手的不同寻常,竟是明白了几分。


      “听说是你要娶我?”那人不答反问,声音更锐利了些。


      “在下要娶的是江东郡主,若是阁下,为何刀兵相见?”刘备想用眼瞥身后的人,却是瞧不见她的样貌神情。


      “哼,因我不愿嫁你,若杀了你,这门婚事自然告吹。”那人冰冷的语气中更有了几分凶狠之意。


      “哦?如此于两家何益?不叫吴侯作难吗?”寥寥数语中,刘备已对这人的身份心下了然,遂轻笑一声。


      “这我不管,总之我绝不嫁你为妻,若皇叔不愿命丧于此,向我二哥提出悔婚也可,我保你无事。”孙小妹说着唇角上扬,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刘备闻言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母老虎没成婚都找上了门,婚后日子可如何过呀?


      “你别以为不吭声,拖些时候赵云就会来救你,我就算今日杀不了你,成婚后,你我二人日日同榻而眠,同牢而食,还差取你性命的机会吗?”孙小妹将刘备脖子上的剑勒得更紧了些,一番话既有怒意又冷峻非凡。


      “郡主明鉴,两家联姻非你我二人之事,即便郡主今日砍了在下的脑袋也无济于事。”刘备说得有些无奈,谁倒是想要这门烫手的婚事呢。


      “哼,少废话,要么悔婚,要么人头落地,你自己选吧。”孙小妹听着屋外的打斗声,心知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不禁有些焦急。


      “嗯……郡主容我想想?”刘备试探着问了一句,有几分讨饶的意味。


      “你想快些!”孙小妹怒喝一声,极不耐烦。


      此时屋外几人围着赵云拳打脚踢,那几人看着出拳迅猛,可力道却差得远,黑纱后发出的怒喝也是清脆得异常,赵云不禁皱起眉头,这些刺客果然来头“不一般”。其中一名刺客径直纵身而起向赵云飞踹而去,赵云竟用手掌接住那人的脚心,一用力将那人摔下,却出脚垫在那人身下,不令他直直落地。接着又有一人出拳向赵云面上攻去,赵云用手臂隔开,接着出掌想要击打那人肩部,谁知他突然弓身出脚,赵云向后一躲,出掌低了些,竟击中了那人的胸口,将那人推出好几步远。一阵不像话的柔软从掌心传来,赵云不禁头皮发麻,浑身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罪恶感。那几名刺客一时被逼退,还一副不肯服输的模样,又向前攻去,赵云见状后退一步,忍不住大呼:


      “够了!我不同女子动手!”声音中有几分怒意。


      那几名刺客见女儿身被揭穿,惊诧地相觑几眼,互相使眼色,一时犹豫起来。赵云看准空档,一个空翻掠过几人,赶忙往屋内冲去。那几名女刺客见赵云向屋内去了,也赶忙跟上前去。


      “你想好了没?”孙小妹觉得拿剑勒着刘备的手有些发酸,忍不住用膝撞了撞刘备的腿,示意他快些做决定。


      “郡主,我……”


      刘备正想说话,却听得一声大喝:


      “放开我家主公!”


      “子龙!”刘备见是赵云,欣喜万分,不禁想要挣脱,孙小妹见状赶忙将剑勒得更紧了些。


      “别动!”孙小妹一声怒喝,看看刘备,又看看赵云,接着清了清嗓子道:“我同你家主公正商谈要事,你若阻挠,我便取他性命!”


      “住手!”赵云看着孙小妹手中的剑勒住刘备的喉咙,焦急地低吼一声,两拳紧攥,眼中露出愤怒的光芒,看得刘备身后的孙小妹暗暗心惊。


      这时,方才几名女刺客又跟上前来,站在赵云身后,面露惭色,对着孙小妹一作揖:“小姐……”


      “不是叫你们拖住他吗?”孙小妹忍不住叱骂那几名女子,将心中方生出的一丝恐惧尽数发泄了出去。


    “郡主,以子龙的身手,几名女子怎敌得过呀?”刘备不知哪来的闲情逸致,竟还替那几人求起了情。


      “你闭嘴!该说的不说,这会儿哪来的话?”孙小妹又冲着刘备怒斥一声,似乎觉得面子上很挂不住,面纱下的脸蛋都气得发红了,还好没人瞧得见。


      “快放了我家主公,否则我主随行军士还有驿馆侍卫一到,你们皆走不脱。”赵云看看身后的女刺客,又看看刘备身后的孙小妹,厉声喝到,却不失沉稳。


      赵云话音刚落,便有众多脚步声与火光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兵刃碰撞的声音。孙小妹一听,果然不好,便冲刘备耳边道:“你到底想好了没?”


      “郡主,你叫我如何辜负吴侯美意,毁约在先呢?”刘备说着双眉一耸,满面尽是无可奈何之意。


      “你是铁了心要娶我是吧?”孙小妹听刘备想了半天还是这么个回答,气不打一处来,满是怒意地道:“那我便成全你!”孙小妹嘴上说着狠话,手下却有些犹豫,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未见过真正的刀兵残血,如何果断下得了杀手呢?


      刘备看出孙小妹有所迟疑,赶忙趁机抓住她持剑的手腕,用力一掰,便使她手上脱了力,剑落在地。刘备接住那剑,接着一个旋身便脱了险境,还弄得孙小妹有些站立不稳。孙小妹见被自己挟持了好一会儿的刘备十分轻松就摆脱了自己,还夺了她的佩剑,不禁有种被人当猴耍的挫败感,心中更气愤了些。她恼羞成怒地赤手上前,欲夺回佩剑,此时赵云却上前一步,正好将刘备护在身后,目光严峻,看得孙小妹不敢再上前。


      “小姐!”屋外的女刺客们见自家小姐吃了亏,也有些恼怒,赶忙围上去,将孙小妹护在身后,个个目光凶悍。


      “子龙,不得无礼。”刘备此时倒摆起了好人架子,他拍拍赵云的肩,示意他退下,然后双手奉剑,捧至那几名女子面前,行了一礼道:“郡主宝剑,原样奉还。”


      孙小妹见状赶忙上前一把夺过自己的剑,又冷哼一声道:“算你们识趣。”


      此时屋外已围了一圈军士、侍卫,刘备随行军士为首上前一步大呼:“主公可无恙?”


      “无事!来了些客人。你们且散了吧。”刘备冲屋外一呼。


      待听那些人散去,刘备又回头看了看孙小妹一干人,道:“郡主慢行。”


      “哼,你若真娶了我,定叫你后半辈子都不得安生!”孙小妹冲刘备撂下这句狠话,一扭头便大摇大摆地往屋外走去。


      “不得安生!”她身后的随行婢女不敢朝刘备撒气,便个个冲赵云撂下这句,一冷哼便跟着自家主子走了。


      赵云看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觉得她们特别像儿时自家养的大公鸡,趾高气昂地走着大踏步,仗势欺人,仿佛谁都怕它们似的。


      “唉……”刘备待周围清净了,长叹了一声,疲惫地坐在小几边休息。


      “主公,此事要告知吴侯吗?”赵云向前一步道。


      “罢了,告诉吴侯又如何?他还能换个妹子嫁我吗?”刘备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


      “可,她们未免欺人太甚,东吴郡主又如何,如此飞扬跋扈,蛮横无理。”赵云想起方才的种种,依旧有些气不过。


      “呵呵,你倒是生气,摊上这么个人,却如何是好?”刘备见赵云露出少见的怒色,心中不禁生了疼爱之意,想他方才与那些女刺客过招,以他的秉性,定是被折腾得够呛。


      赵云闻言也不说话了,默默低下头去,站在刘备身边。


      “好了,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罢。”刘备说着拍了拍赵云的手。


      “嗯……”赵云点了点头,脚下却不动。


      “怎么?你又想与我同榻而眠?”


      “不,”赵云闻言赶忙行了一礼,“主公早些歇息。”言罢便逃跑一般转身而去,留下刘备一人复又撑着脑袋叹了好几口气。

 


      刘备一行人在馆驿被孙小妹闹腾一番,那边孙权也并不安宁。


      这日,孙权正为南郡之事烦恼不已,遂于孙府后院习练剑法,以此解闷。一柄家传长剑舞得虎虎生威,剑风逼得院中数株芙蓉摇摆不定,正酣畅间,家中小厮来报鲁大人求见,孙权听是鲁肃,也不恼被人打断,赶忙收了招式,差人传唤。


      “参见主公!”


      “子敬回来得可真快,孤还想着怎么也要再过几日了。”孙权收剑入鞘,接过下人递来的汗巾,擦了擦额头,说得高兴。


      “肃忧心两家之事,故尽快赶回。”鲁肃轻笑一声道。


      “嗯,此去秣陵,情况如何?”


      “回主公,肃走访秣陵各处地势、城池、民生,秣陵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民心安定,四通八达,诚宜于建都。”


      “嗯,如此甚好……”孙权说着捏了捏胡子,却眼神明灭,有所思虑。


      “主公可是有所顾虑?”鲁肃看出孙权心中迟疑,遂试探着道。


      “子敬,前些日子孤会见刘备,刘备亦劝孤当迁驻秣陵,依你之见,此事于刘备何益?于我江东又可有不利之处?”孙权想了想还是将心中忧虑和盘托出。


      “刘玄德亦有此议?”鲁肃有些吃惊,低头思索片刻,复开口道:“他还同主公说了什么?”


      “刘备还想借驻南郡,为我等牵制襄阳的曹军,待我等取下合肥,他们会连同公安一并归还。”孙权回忆着道。


      “嗯……”鲁肃点了点头,他想起此前赵云留下的书信亦是此意。鲁肃复沉吟片刻,方道:“我想刘备之意,乃撺掇主公北上与曹操开战,如此他便可稳坐荆州,再图他进。”


      “如此他岂非坐收渔利?”孙权皱起眉。


      “的确如此,也未必如此。”鲁肃说着笑了笑。


      “哦?子敬何意”


      “主公可还记得臣先前所言,对待刘备当以‘利用’为先?”


      “嗯。”孙权点了点头。


      “那日臣未尽言,臣心中所计,荆州之地,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主公可如刘备所言,将南郡借与他驻兵,刘备得了南郡,势必图谋西进,夺取益州,待他出兵,荆州必有空虚之时,届时主公派一上将,出兵夺回荆州,则荆州入主公掌中也。”鲁肃说着拉长尾音,颇有些“妙不可言”的味道。


      “如此岂非冒险乎?若到时拿不回荆州,岂不亏大?如今南郡既在我江东手中,又何苦要给刘备西进益州的机会?”孙权皱了皱眉,似乎并不赞成鲁肃的“妙计”。


      “主公,如今南郡北有襄阳曹军,南有公安刘备,荆南之地也尽在刘备手中,南郡实则腹背受敌的烫手山芋,执意守住此城,冒险更大,且无利可图。倒不如先将这块山芋扔给刘备,让他稳定荆州局势,防范荆北曹军,江东则可趁此时机休养生息,富国强兵,假以时日,不愁取不回荆州。”鲁肃依旧说得沉稳,丝毫不担心孙权的顾虑似的。


      “嗯,你所言实乃奇谋,只是……”孙权一面点头,一面深深叹了口气。


      “主公还有何忧虑?” 


      “曹操几日前上表汉帝,表奏公瑾为南郡太守,任令今日到了江东。”


      “主公是担心曹操,还是公瑾?”鲁肃微微蹙眉。


      “呵,曹操明知公安在刘备手上,却命公瑾执掌南郡,离间两家之心可谓昭然若揭,孤自然不会上他的当。只是公瑾……”孙权说着复叹了口气,接下去道:“公瑾如何容忍将南郡倾城拱手让与刘备?”


      鲁肃闻言低下头去,沉默不言,那人的确宁死也不会答应孙权如此。


      “子敬可知公瑾前些日子还向孤递呈了相关攻蜀事宜的奏表。若批准此事,则南郡不可借与刘备,可若不准,唉……”孙权负手凝眉,面色沉重。


      “攻蜀?我军与曹军经年鏖战,此时当养精蓄锐,不可再开大战。”鲁肃皱起眉。


      “你所言有理,然而……”孙权说着面色更凝重了些。


      “主公……”鲁肃看孙权为难不已的模样,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其实公瑾有时,当真执念太深,如此,于他,于江东,皆非幸事。”


      孙权闻言点了点头,却是无言。

 


      翌日戌时,孙权召来周瑜,欲以鲁肃之计相劝,还未开口,周瑜却又递上一份卷呈,道:“主公,此乃末将拟定的攻蜀详计,所需兵马、粮草、财物也一并注明,还请主公过目。”


      孙权皱了皱眉,不过还是耐着性子接过,展开览阅,上言周瑜打算从南郡走水路入川,兵分南北两路进攻成都,一路经德阳、资中,另一路经江州、犍为。前后共需水军三万,艨艟战舰不下百艘,粮草百万石,末尾周瑜还立下军誓,半年之内必下益州,否则愿革职待罪。


      孙权阅毕合卷不语,双目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公,末将所计可有不妥之处?”周瑜见孙权半晌不愿说话,心下一紧。


      “公瑾,你可有想过若江东出兵益州,曹操从徐州南下或是攻打荆州可如何是好?”孙权满面忧虑。


      “今曹操新折衄地,方忧在腹心,未能与我江东交兵也。”周瑜说得肯定。


      “那刘备呢?若我等出兵益州,诸葛亮在荆州断我后路又如何是好?”


      “主公勿忧,刘备今在京口,诸葛亮绝不敢开两家刀兵之事,况且,刘备等人仍依附我江东,我等先发制人,他们无可奈何。”周瑜应答如流,早已料到孙权会有此一问一般。


      “如此我等岂非孤立无援,腹背受敌?”孙权眉头蹙得更紧。


      “非也,主公只要按周瑜先前所计,将刘备软禁于吴,以酒色富贵娱其耳目,分其主臣,那诸葛亮关张等人群龙无首,又忧心刘备,迟早听我等摆布,为我所用。”周瑜说得胸有成竹,仿佛事情一定会如他所言发展。


      孙权被周瑜说得一时无言以对,又摸起下巴,心中暗暗开始对比周瑜与鲁肃两番大相径庭的谋划。


      周瑜见孙权不言,态度不明,心下急迫起来,又开口道:“主公,如今曹操难以大动,刘备又仍羽翼未丰,此时夺取益州乃天赐良机,失不再来,况且……”


      “公瑾!”孙权被周瑜有些“咄咄逼人”的进谏弄得有些烦躁,遂开口打断他,定了定心神,复道:“公瑾可考虑过益州的情况?益州地势险要,国富民足,岂可轻下?一旦我军陷入胶着之地,不需曹操有大动作,江东便会陷入险境;而刘备此人本就非池中之物,软禁他实则在我江东腹地埋下一大隐患,此亦为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之事,公瑾可有想过?”孙权说着也有些着急,他近来愈发觉得,周瑜似乎不如从前那般运筹帷幄,洒脱从容了,他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渐渐要被无底深渊吞没,却仍在拼命想要挣脱,他使出的力气是他用自己仅剩不多的性命换来的,这令他越陷越深,再无回旋的余地。


      “主公……”周瑜觉察到孙权的不悦,心中一阵苦涩袭来,身上的伤口也开始绞痛,就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剧痛挠心,周瑜却强忍着不动声色,他定了定呼吸,开口道:“主公,以攻为守实乃当下上策,否则十年之内,江东只能受制于人,如此,文台伯符二位先将军遗志何日可成?”


      “韬光养晦未必不是上策,父兄振兴江东的遗志孤亦未忘记。”孙权说了这句,忽安静下去,半晌不言。周瑜认真看着孙权垂下的眸子,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他眼中一点点地凝聚了起来,就像聚少成多的河沙,终究令河流改了道。


      “公瑾,你扪心自问,此时伐蜀当真不是急功近利,得陇望蜀?你定下此计,当真是为了江东,为了孤吗?”孙权忽然说得有些哀伤,目光深邃,他好像想起一个久远的人,一个他曾经觉得可望不可即,自己好容易才渐渐走出他的影子的人。而这个人,一直在周瑜眼中,从未淡去,甚至他如今看他的目光,也不过是将那个人的身影投放在他身上而已。


      周瑜闻言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孙权会有此一问,他为了什么?为了江东大业,为了千万江东子弟,为了眼前这个最先被他奉为吴侯的人,为了……


      “公瑾,逝者已矣,执念太深,伤人害己。”孙权说得沉痛,声音微微颤抖。


      周瑜看着孙权的眼睛,他从那对碧眸中看出了许多东西,同情、怜惜、痛心,还有不满、责怪与质问,这些复杂的东西交汇在他已渐渐沉稳老到的眼神中,交汇在他已逐渐行不苟合的人主风姿里,抹去曾经的少不更事与手足无措……天下果然没有不散的宴席,时候到了,总要有人先退场。周瑜思及此处竟苦笑起来,眼中含泪,昏暗的灯光中犹如颤抖的星星。


      “公瑾……”孙权见他如此,也不自觉地红了眼圈,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主公,”周瑜耸耸鼻子,深呼吸口气道:“就算周瑜心有执念,方才所言字字句句亦非为了一己私情,而是为了江东,为了主公,望主公三思。”周瑜说着跪下行稽首之礼,片刻后,起身离去。


      “公瑾……”


      周瑜走后,一阵夜风扇灭了屋内的灯火,孙权坐于原位,凝眸那依旧青烟袅袅的灯芯,久久不动,任凭寂静与黑暗吞没他,将他塑成一座怅然若失的雕像。


评论(15)

热度(8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